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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袋发霉的鸡蛋糕
●南街学校 韩德坤
人活半辈子，美食不少吃，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奶奶的那袋发霉的鸡蛋糕。
六十年代的农村那时还没有真正解决温饱问题，在我的记忆里，一日三餐，不管什么饭，只要能吃饱就已经算是“生活美满”了。早饭一般都是红薯玉米饼蘸蒜汁或者烙馍卷大葱外加稀饭一碗；中午大多是汤面条，基本没有油花，有时扔里几片榆树叶，没滋没味喝上一碗；至于晚上就更简单了，窝窝头菜团子抹芝麻盐，有时吃晌午的剩饭。就这也得搁劲吃，家里人口多，下手晚了就得闹“饥荒”。改善生活得等到家里来客人，或者过年过节过生日，否则想都别想。即便如此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，青菜豆腐炒鸡蛋，偶尔炸个油条什么的，杀鸡得等到来贵宾或大喜事。那时，我最盼望的就是两个姑姑走娘家，她们一来我基本上不离家，贴心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毛巾盖着的竹篮。因为里边常有我意想不到的惊喜，譬如面包、鸡蛋糕之类，就是油条也比家里炸得好吃。说是来看奶奶，基本上吃不到她嘴里，光我们姊妹仨就不够分。不过我们仨也有主次之分，我是家里的独子，奶奶最宠我，好吃的一般都偷偷给我留着。有时姐姐眼馋，私下偷去几个，让奶奶知道了也免不了一顿吵。我喜欢甜食，面包、鸡蛋糕是我的首选，虽说不是很贵，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。我吃的时候最喜欢看姐姐们的神情，她们眼巴巴看着，跟着我的节奏砸吧嘴，有时口水直流，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骄傲和满足。
我的小学是在本村上的，学校没食堂，都在家里吃饭，伙食是老三样，我早就不耐烦了。妈妈有时心血来潮改善改善，烙个油馍蒸个花卷之类的倒是能激起全家人的“骚动”。最搞笑的是那花卷，一层白一层褐，我们几个小孩都知道那白的是好面，褐的是红薯面，两个姐姐胆子小，连褐带白一口满，我就不然，趁大人不注意，背个脸把白的抠下来一点一点往嘴里塞，剩下褐的谎称吃饱了让给姐姐吃。这招儿也不能常用，其中有一次就被父亲逮个正着，一顿暴打，屁股疼上好几天，就这我也心甘，想吃好的就得冒风险，谁叫我是“男子汉”。
初中到十多里远的镇上去上学，回家不甚方便，只得搭学校的伙。学校的伙食似乎比家里强点，许多时候能啃上白面馒头，就是菜差点，水煮萝卜豆，香肯定不怎么香，一股脑的咸，真难下咽时就把馒头掰碎泡进菜水里，吃起来味道好点。即便如此还是盼望过星期天，因为只有周日才能回家跟家人吃上一口入桌饭。到了周日我就匆匆忙忙往家赶，回家就去扒奶奶的破衣箱，因为那里面有奶奶给我偷留的美食。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偿，有好多次都一无所获，扑空的时候我老怀疑是大姐二姐分享了。为保险起见，我找了把破锁交给奶奶，我拿一把钥匙，给奶奶一把，锁上的箱子肯定安全。别说这招儿还真管用，每次回家多少都有些收获，一般鸡蛋糕多些。时间久了，两个姐姐有点不高兴，就想办法“报复”我。等她们过生日那天，她们就把妈妈煮的鸡蛋全都收起来，嘴里吃着，手里拿着，兜里揣着，故意惹我眼馋。奶奶看见了自然是劈头盖脑一顿吵，逼着她们分我一半。有时她们宁肯挨打也不给我，我实在气不愤，就独自跑到村西头的杨树园掏鸟蛋，弄上几个回家让奶奶做成烤串，也故意在姐姐面前显摆，还把吃串的声音故意搞得“吧嗒吧嗒”响，直把姐姐馋得眼珠子瞪得滚圆，我也为自己最终的胜利而无比得意。
高中到了县城，离家三十多里地，一个月回家一次。好长时间不见我，奶奶渐渐放松了警惕，箱子也不常落锁了，好吃的都让两个姐姐提前分享了。时间一久，鸡蛋糕的味道也渐去渐远。
高中吃的是“一风吹”馒头，妈妈还给我特制了几瓶香椿酱，由于过于辛辣，胃没多久就吃出毛病来了，经常胃疼，一学期下来几乎有一个多月是在家养病，医生还特别交代不让吃甜食，鸡蛋糕那几年基本上与我绝缘。即使病痛折磨了我三年，高考还是出乎意料地考了个大专。那年月，能吃上商品粮是全家人共同的心愿，父亲一高兴，在村里连演了三场电影。从此，我更成了家里的宝贝蛋。
大学学业重离家远，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。记得那是八六年的夏天，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报，说奶奶病危，要见我最后一面。我心急火燎地乘火车连夜往家赶，等回到家，奶奶说话已十分困难。我偎坐在她老人家身边，眼泪涟涟。见我回来，她强打笑容，用那竹节般又黑又瘦的手指了指床头那口熟悉的木箱。我明白她的意思，站起身，习惯地把手伸进木箱，摸出一袋有点发硬的鸡蛋糕，交给奄奄一息的奶奶。她没有接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，像是要亲眼看着我把蛋糕吃完。我撕开塑料袋，几块蛋糕滚了出来。我捏上一个，仔细一看，硬硬的蛋糕表面早已布满了霉点。我有些犹豫，回头再看奶奶，她仍目不转睛执著地看着我，唯恐别人将蛋糕从我手里夺去似的。此刻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，紧紧攥住奶奶的手，放声哭喊：“奶奶！！……”满屋的人都泣不成声，等我缓过劲再去看奶奶时，她已经平静、安详而又满足地闭上了双眼。
奶奶毫无牵挂地走了，临走前完成了一桩难以瞑目的心愿，那袋发霉的鸡蛋糕成了我对她老人家最深的记念。转眼间，奶奶已去世三十多年，不知不觉我也即将步入老年，每每想起那袋发霉的鸡蛋糕，仍禁不住泪流满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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